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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是一個關於抽水馬達的故事,是我小時候的故事。 

  


  在小時候,我蠻容易失眠的。大概在國小的這段時間內,每次睡覺我都要躺上一個小時以上才能夠睡得著,而且幾乎每天如此。

 

  那時候的我,對夜晚總是會有很深很深的不安跟害怕。尤其是在親戚們大家一起聊天同樂、參加生日會結束之後的那種「曲終人散」的寧靜。我總會感覺特別地難熬,充滿深深地失落跟害怕。那時候我還不懂這種感覺是什麼、叫什麼,只覺得好像一個人在面對著無以言狀的模糊東西。

 

  而那個年代,小孩子通常在晚上九點左右就應該要就寢休息了,我們家也不例外。恰好中視電視台播放一檔叫做《達摩祖師》的連續劇,這部影劇是那時家家戶戶都會收看的八點檔,播放長達一小時。每每聽到「八卦八卦我牽掛...」這個片尾曲時,就已經快接近九點鐘,這也就預告身為小孩的我們就寢時間快到了。 幾乎是制約般,片尾曲響起後我總會覺得濃濃的不安感,就好似夜晚這個不速之客悄悄來到,逼著我要面對他。直到長大之後,我才稍微可以對這種感覺做出解釋:這感覺應該是對於一個人的孤單感到擔心害怕,而且只有我孤身面對這種難受情緒。 

 

  每天的九點後,我跟我妹兩人要回到寢室睡覺。而那時我父親常會獨自一人在客廳繼續看著電視看到十一二點左右。 我的那種失眠經驗,是直到父親把電視關掉,抽完最後一根菸,最後把客廳的電燈關掉後還睡不著的那種失眠。 失眠,讓我清清楚楚地記住每一個父親在客廳裡的所有動靜。像是電視映像管的嗡嗡聲、父親的咳嗽聲,或者是他到陽臺外抽菸時,把紗門開了又關的聲音。因為失眠,我的聽覺很敏銳地集中在外面的聲音。那時候父親的菸癮很大,一個晚上可能會抽掉四五根菸以上,每當聽到他從陽臺抽菸完後將紗門倏地打開的聲音時,還醒著時的我就會感到非常焦慮。因為他下一個動作有可能就是關掉客廳的電燈,準備睡覺。這意味著接下來我必須獨自地面對自己的失眠了,但另一方面我又會感到很慶幸,因為再也沒有可以讓我分神去集中注意的聲音了。換句話說,父親一舉一動的聲音雖然可以暫時陪伴我抵禦失眠的難受,不過帶來更多的是隨時會落空的焦慮。

 

  我的國小生活,就是在這種孤單且無力面對失眠的困境當中一天天長大的。在困境中,我發展出一些嘗試安穩睡覺的步驟。我國小還會聽童話故事的錄音帶睡覺,錄音帶分為A、B兩面,兩面各有不同的故事,失眠如我總是聽完一面,起來翻到另一面繼續聽,又再起床換一面....。另外,還發展出手腳的姿勢該怎麼擺才比較好睡,先從正躺開始,若沒有睡意再換到左邊側睡,還是沒有的話再換到右邊側睡、大字型睡法,最後換到整個人趴著睡。我用盡各種步驟來去抵抗失眠, 但幾乎都徒勞無功。要不是趴著睡著了,又或是面對步驟失效後的無力感,到最後不知怎地睡去了。 

 

  在家中所有人都睡去後,夜晚是一點聲音都沒有的,整個空間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去面對它。好像獨自面對一片黑卻又無法叫出名字的東西。那種感覺真的很不舒服。唯獨有一個聲音會特別讓我感覺到平靜與安詳。那個聲音就是抽水馬達的聲音。

  

  在那時我們的公共樓梯的底部,放著一臺水塔用的抽水馬達。 因為老舊,它運轉的聲音在夜晚格外地大聲,在別人耳裡,可能會覺得這個聲音相當干擾睡眠。但對我來說。 它運轉的聲音是能夠把我從獨自面對夜晚的不安,過渡到好像有「人」陪著我去面對這個夜晚的感覺。這種陪伴的經驗很特別,不過,也因為它不是無時無刻都在運轉,這種陪伴只能是機遇性的。每當馬達聲響起,我心裡便泛起了一股溫暖,也幾乎都是等到這個抽水馬達的聲音響起後,我才會感覺到可以漸漸進入夢鄉。 

 

  長大後,我才能夠大概了解這種對夜晚焦慮的感覺,而且可以用言語描述它。這感覺好像是一種:「我與別人是獨立存在的個體,我必須孤單地面對自己,而且沒有人能夠陪我走下去」的感覺與事實。在兒童心理學的發展中,我學到這個好像叫做分離-個體化,也就是一個嬰兒,開始能夠去區分自己與主要照顧者分別是獨立個體的事實,這種感覺會泛起一股憂鬱的感受。不過對我來說,這個感覺在國小期間都一直存在著。嬰兒時期反而沒印象有這種感受。所以我覺得它是一個比分離-個體化更深層的經驗。大學時期的我,只能夠用我所學的這些去描述這個經驗感受,雖然可能不精準,但至少可以被說出來了。 

  

  直到研究所之後,我讀到列維納斯這位哲學家的思考。這個失眠經驗才能夠被更深層的解釋說明出來。列維納斯他嘗試著說明一種比個體的存在更原初的存在經驗時,使用了il y a這個詞來描述它。il y a 是法文用語,意思是「有」、「那裡好像有...」。在列維納斯這,他用這個詞彙來去形容一種比自身存在更純粹的經驗,在解釋時,列維納斯用他小時候面對失眠的經驗當作舉例。當時我把文獻讀到這段時,內心不由得驚呼連連,我感到非常的詫異。竟然有人能夠把這段經驗稱名,而且又那麼貼切地描述出來,這簡直就是在說著我曾有過的經驗。

  

  列維納斯說,在睡不著的夜晚中,我們孤身地面對失眠,甚至會感覺到在黑暗中,好像有著什麼在那邊的感覺。但身為主體的我們卻毫無辦法,無法將意義、目的指向那個無以名狀的事物。「失眠也有如停在手邊的鴿子,如果不去注意牠,牠會一直停在手邊,如果伸手去抓,牠反而很快就飛走了。」這種失眠經驗讓我們無計可施、氣餒與生氣,而生氣卻又不知道要對誰生氣,也無法對這種黑暗中有什麼的感覺生氣。這種複雜感受不斷侵蝕且吞沒著主體的我的存在。且這個經驗也撼動了我們自身封閉且不可一世的主體性,並且意識到在我之外還有更具主宰地位的「大寫他者」。後來,列維納斯將他的哲學路徑轉向倫理學方向發展,並且把倫理學擺到哲學的首位地位。 

 

  對我來說,這種對主體產生壓迫且更原始的存在經驗,正是我小時候每日每日不斷面對的經驗。它可能不是單單使用分離-個體化就能夠闡明清楚的經驗。而那時候我在面對的,或許正正就是我的存在自身,以及那令人畏懼的存在這件事情。我想起那時候的我常陷入「我為什麼會存在在這世界上」的這種疑惑,而且沒有任何人可以給我答案,我只能孤身且毫無技巧地去找這個答案。就像整個人深陷在一片漆黑的洞穴中,不斷吶喊卻沒有任何回應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片洞穴中,我來這裡幹麻等等。我必須不斷面對這種很難受的自我感,甚至感到噁心無比(列維納斯的確也使用了噁心來形容這種面對存在焦慮的片刻)。

 

  故事至此,這些感覺經驗被慢慢整理了出來。而且在我這陣子回台北居住的期間,有一日又再度失眠時突然想起的,那一瞬間的想起,將我整個人又再次「舊地重遊」了一遍那種感覺,還有那種不舒服。現在的我,已經有能力去面對失眠這件事情。而且上了高中之後的我,不知為何變得很好睡,也愛上睡覺這件事情,也幾乎很少有失眠的困擾了。

 

  謹以此文紀錄我在失眠中面對存在的這件事情。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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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林宥樺臨床心理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